“高山青/涧水蓝/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这熟悉的歌词和旋律，相信两岸每个中国人都耳熟能详。即使在海峡两岸军事对峙时期，《高山青》的旋律也曾在大陆传唱，表现出祖国大陆人民对台湾风土、台湾同胞的挚爱之情。1973年8月22日的《人民日报》就曾报道了祖国大陆乒乓球代表团和台湾省旅日、旅美同胞乒乓球代表团在联欢会上合唱台湾民谣《高山青》的消息。

       然而，鲜为人知的是，这首将海峡两岸同胞心灵紧紧连在一起的“台湾民谣”的词作者，却是来自遥远的巴蜀大地三台县。三台在唐代曾是东川节度使驻地，自古以来就是川北军事重镇。同样，三台文脉也十分深厚，唐代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杜甫在这里寓居一年零八个月，写下脍炙人口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宋代从这里走出了一状元、两进士，即号称“潼川三苏”的苏易简、苏舜钦、苏舜元。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高山青》的词作者邓禹平，也同样来自这片人杰地灵的沃土。

       巴蜀山乡走出有为青年

       1924年，邓禹平出生在四川省三台县杨家井（今三元镇）三清村的一户农家。幼时，他在村中邓家祠私塾开蒙，后到附近的斗山小学读书。1938年秋邓禹平进入三台县立初中男生部就读，1941年秋他考入省立三台高中，后因祖父重病需人照料、家庭经济困难等原因两次休学，最终被迫于1943年离校，到三台南城小学（今潼川一小）任音乐教员半年。

四川三台中学旧照

         邓禹平的青年时代，正是巴蜀大地风云激荡的年代。20世纪20年代的四川，军阀混战，战乱不已，各路督军、省长“你方唱罢我登场”。进入20世纪30年代，日本侵略者不断蚕食中国土地，直至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北平、天津、南京、上海等大城市相继沦陷，包括文教机关在内的各单位被迫西迁，来到大后方四川。黑暗的社会现实、深重的民族危难促使爱国青年追求光明与进步，大量文教机关和文化学者的到来则令更多巴蜀青年有机会接触新知识、新思想。

         自“九一八”事变后就先后流亡北平、西安的东北第一学府的东北大学，于1938年迁校至三台县，至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迁回沈阳，共在三台经历了八个春秋。陆侃如、姚雪垠、萧一山等名师云集三台，讲学授课，吸引了许多青年听课，当时正在读中学的邓禹平也是其中之一。中学时期的邓禹平多才多艺，喜爱音乐、诗画，思想进步，常与同学议论时局，并参加了“三台抗日总动员会”领导的中学生宣传队。通过演说、唱歌、演剧等形式，发动群众的爱国意识，为前方抗日将士进行筹款，办墙报刊载抗日诗文，因积极活动一度遭到校方警告。在南城小学代课时，邓禹平还曾在中山公园（今梓州公园）的群众抗日大会上指挥千人大合唱。他把自己的文艺特长投入到抗日救国的洪流中，彰显出深厚的家国情怀。

         1944年，为实现自己的抱负，邓禹平走出三台，前往当时的“陪都”重庆，在同为三台籍的重庆市参议员李蕴全等人推荐下，他以三百多人报考仅收二人的优异成绩考入中央电影制片厂演员剧团，开始在更大的舞台上发挥自己的特长。进团之初，他先是被安排去从事演员美工道具等基础性工作，但他并不气馁，而是拿起笔来，在工余时间画了很多写生、素描，还学习了摄影。

         1946年，随着抗战胜利后的回迁潮，邓禹平随制片厂到上海。此时的上海在国民党统治下，接收大员“五子登科”，内战带来物价飞涨、经济衰退，邓禹平对此也感到失望，他常与同龄、同时就读县立初中又爱好相近、此时在上海国立音专读书的同乡好友罗忠镕（新中国成立后在北京中央乐团、中国音乐学院工作，为中国音乐家协会常务理事）等谈论时局。1948年，罗忠镕以笔名“普萨”为进步歌曲《山那边哟好地方》谱曲，“年年不会闹饥荒……穷人富人都一样……讲民主呀爱地方”的歌声响彻国统区的城市，吸引了广大青年群众对解放区的向往。罗还在校内组织进步学生团体，不久就被国民党当局列入黑名单，被迫躲避到邓禹平处，受到邓禹平的掩护。10月，罗忠镕在中共地下党组织安排下转入苏北解放区，临行前邓禹平特地交给罗一笔路费，以帮助这位追求进步的挚友。

          海峡对岸创作不朽名作

          台湾是祖国的宝岛，自1895年被迫割让给日本后，暌违五十年终于又回到祖国的怀抱。心系宝岛的大陆文艺界纷纷赴台采风，将宝岛的风土人情用诗作、散文、剧作、歌曲、电影等多种方式记录下来。著名剧作家欧阳予倩就曾到台湾演剧采风，许寿裳、魏建功、黎烈文、台静农等名作家也相继到台湾任职，写下大量记述台湾风土人情的佳作。音乐、影视在这股风潮中也未缺席，台湾大学学生成立“麦浪歌咏队”，将大陆的进步音乐理念带到台湾，进行民谣采风和民间演出，更将大陆上的进步歌曲《你是灯塔》《王大娘补缸》等带到台湾民众中，将大陆和台湾民众追求进步的心连在一起。

          1948年底，邓禹平随摄制组赴台拍摄电影《阿里山风云》，这部电影是台湾光复后第一部在台制作的国产影片，影片以“吴凤传说”为主干，反映高山族人民的生活，希望通过电影的形式将台湾淳朴的风土人情介绍给广大的大陆观众。吴凤曾是清代嘉义地区高山族部落邹族的“通事”（翻译），在调解汉族和高山族矛盾的过程中被误杀，后成为汉族、高山族人民共同信奉的神灵。拍摄这样一个故事，不仅反映了台湾的风土人情，且突出了汉族人民与高山族人民自古以来的交流交往。

          然而，这部电影却成为包括邓禹平在内多名剧组人员的人生转折点。电影拍摄时，正值解放军在大陆势如破竹、击破国民党军队的抵抗、解放全中国之时。随着上海的解放，《阿里山风云》的原投资方上海国泰公司放弃拍摄，上海与台湾之间的交通也几告中断，在摄制组的协调下，仅有部分成员得以返回大陆，大多数成员被迫留台。启程时的邓禹平并未意识到他将同大陆和家乡永隔，他在启程时给恋人静兰写信：“但愿我们能用事业上的成就来庆贺我们相聚的那一天。”抵台后又去信称“这里没有战争，没有枪炮声，有一个十分安静的创作环境”。但现实的阻隔使他再无同恋人、故友、故乡团聚的机会。

电影《阿里山风云》剧照

高山青　涧水蓝

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

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

啊……

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

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

高山青　涧水蓝

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

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

啊……

姑娘和那少年永不分呀

碧水常围着青山转

高山常青　涧水常蓝

啊……

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

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

姑娘和那少年永不分呀

碧水常围着青山转

         将姑娘、少年的人物形象，与碧水、青山的自然风光相互映衬，俨然一幅明媚秀丽的画卷展开。尽管歌词中并没有绚丽的色彩和丰富的辞藻，但精到的刻画和充沛的感情却跃然纸上。随着电影的上映，这首充满自然风情的插曲很快流行开来，无论是在台湾，还是在大陆，甚至在海外华人中，《高山青》都在被不断传唱。很长一段时间，《高山青》都被当作原生态的高山族民谣，直到20世纪80年代主唱张茜西回到祖国大陆，词作者邓禹平才为人所知。

邓禹平故居

         邓禹平所描绘的画卷，不仅是台湾的风土人情，更将故乡四川的山山水水、父老乡亲也汇入其中，蕴含着浓郁的思乡之情。他晚年首次登上阿里山时叹息道：“看到阿里山，念着故乡的峨眉山。”这有力地说明他寄寓在《高山青》中的情感，是将对宝岛风光的热爱与深沉的乡情乡思密切地结合在一起。在台湾的邓禹平虽然同故土分离，和原本的创作环境隔开，但他始终没有放下创作，没有放下故土之思。他虽因政治环境不得已创作过一些政治性的作品，但从内心深处他是反对国民党压制下的文艺作风的。1954年他同余光中等共同创建“蓝星诗社”，反对现代诗派在台湾“横的移植”进行诗歌全盘西化，发扬传统诗文的抒情风格。他写下诗作《我送你一首小诗》，用“蓝天上的星星，地平上的朝霞，眼睛里的爱情”抒写他对故土和生活的热爱。他创作诗剧《大陆之恋》与诗作《给祖国》，抒发对祖国的深厚感情。临终前，他的作品集《我存在，因为歌，因为爱》出版，这一集名正生动刻画了他的一生，因为歌而扬名，因为爱而创作。

         20世纪80年代，随着两岸对峙的结束，大陆的邓禹平的旧友也不断寻找他的下落。1984年，赴西德作学术报告的罗忠镕通过台湾友人，了解到邓禹平在台的经历和近况。此后，罗忠镕设法托人将三台邓禹平亲友的信件及大陆演唱的《高山青》录音带寄给邓禹平。但此时邓禹平已病入膏肓，遗憾地没能接到信件和录音带。1985年12月，邓禹平病逝于台北，收到几经辗转的信件的邓禹平的友人、著名作家林海音在报刊文章中写道：“在生命的最后，竟有这幼年不忘的友情出现，禹平死亦瞑目了。”邓禹平逝世后，1986年1月，故乡三台县文联在县政协礼堂召开了“悼念邓禹平先生座谈会”，回顾了邓禹平一生忧国忧民、宣传抗日的爱国事迹和追求文学艺术造诣的成就，其侄女、时任绵阳市政协委员邓曼冬饱含深情地表示，希望将叔叔的骨灰运回故乡，葬在故乡的“高山之上或涧水旁”。归去来兮，魂归故里，邓禹平先生泉下有知，想必也会为故乡对游子的情谊而感动。

「本文刊于《文史天地》2023年第9期」